车子驶入宜章地界，便觉着风也不同了。山间的风，不像北地那般削刮得人脸生疼，而是带着一种清润的、凉丝丝的触感，仿佛是从深潭的底里漾出来的，扑在脸上，只一下，便把旅途的困倦与尘嚣都滤净了。路两旁是些不高不矮的丘山，蓊蓊郁郁的，依旧是沉沉的绿，只是这绿里，已暗暗掺了些苍然的老意。你细看，那丛林中，便有一簇一簇的酡红，或是几树焦黄的叶子，像是不小心打翻的调色盘，星星点点的，并不喧哗，反倒给这无边的绿衬得愈发沉静，像一声幽幽的叹息，散在风里。

我独自信步向山里走去。脚下的泥土是松软的，积着一层厚厚的、各种形状的落叶。枫香树的叶子最好看，掌状的，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，颜色是从橘红到绛紫，一层层地渲染开去，像工笔画的仕女，精心点染的丹蔻。我俯身拾起一片，对着那从枝叶缝隙里漏下的、淡金色的天光，便能看清那叶脉的纹路，一丝一丝，纤毫毕露，仿佛是秋天用最细的笔尖，在这里写下的无数封无人能解的密信。林子里静得很，只偶尔有一两声不知名的鸟鸣，短促地一啼，便像一颗小石子投入这寂静的深潭，漾开一圈涟漪，随即又恢复了原状。这静，是有分量的，沉甸甸地压下来，却并不使人感到逼迫，反倒像一床晒足了太阳的旧棉被，把你温柔地包裹起来。

行到一处开阔的山坡，猛一抬头，竟望见了远处那莽莽苍苍的南岭山脉。它像一道青黛色的、巨大的屏风，静静地横亘在天地的尽头。山腰上缠着些乳白色的、流动的云雾，软软地，缓缓地，像是仙人遗落的玉带。山色是分层的，近处的深绿，渐渐过渡成远处的浅蓝，最后在那最遥远的天际，便只剩下一抹若有若无的、与天空融为一体的影子了。看着这山，心里便无端地想起一些很古旧的事情，想起那些在山中采药的、修道的先人，他们的足迹，怕是早已被这厚厚的落叶与时光一同掩埋了吧。而山，只是这样默然地坐着，看着人世的春秋更迭，一言不发。

从山里出来，天色已向晚了。不知怎的，竟绕到了一条老街。街是旧的，两旁的房屋多是青砖灰瓦，高高的马头墙默然耸立，有些墙面上已爬满了密密的薜荔藤，叶子在秋风中微微地颤着。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润，映着斜阳，泛出一种温润的、像老玉一般的光泽。街旁的老人，搬了竹椅坐在自家门口，手里捧着一杯滚烫的、本地出的莽山红茶，也不说话，只是眯着眼，看着街上寥寥的行人，那安详的神态，仿佛他自己也成了这老街的一部分，一块会呼吸的、温热的石头。这景象，忽然让我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妥帖来。那山林里的秋，是清寂的，带着哲人般的沉思；而这人间的秋，却是温厚的，带着烟火气的安稳。

正沉吟着，一股甜香袅袅地飘了过来。循着味儿望去，是一个小小的摊子，在卖着烤得焦黄的番薯和芋头。我买了一个，捧在手里，热乎乎的，那暖意顺着掌心，一直熨帖到心里去。剥开焦硬的外皮，里面是金黄而糯软的瓤儿，咬一口，那甜，不是腻的，是朴素的，厚实的，带着泥土的芬芳。我忽然觉得，这宜章的秋天，不也像这手中的烤番薯么？它的美，不在那华彩的、张扬的表象，而在于这内里的、经过风霜沉淀下来的温厚与甘甜。它不与你争辩什么，只是静静地，把这一山一城的秋意，连同这一份暖老温贫的滋味，都捧到你的面前来。

归途上，月亮已经上来了，清辉如水，洒在来时那片墨绿色的山林上，又是一种不同的、朦胧而幽静的美了。我来时带着一身的烦躁，此刻心里却像被这宜章的秋夜洗过一般，只剩下满满的、清冽的安宁。